賽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畫里出現,是這樣的一個方圓臉盤,有著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很淡薄的少女,大約經過嚴厲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極拘謹,但在戀愛中感染了畫家的理想,把他們的關系神圣化了。
她第二次出現,著實使人吃驚。想是多年以后了,她坐在一張烏云似的赫赫展開的舊絨沙發上,低著頭縫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前尖削了。下巴更方,顯得意志堅強,鐵打的緊緊束起的發髻,洋鐵皮一般硬的衣領衣袖,背后看得見房門,生硬的長方塊,門上安著鎖;墻上糊的花紙,紙上的花,一個個的也是小鐵十字架;鐵打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做一個窮藝術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罷?而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的--人生真是可怕的東西呀!
然而五年后賽尚又畫他的太太,卻是在柔情的頃刻間抓住了她。她披散著頭發,穿的也許是寢衣,緞子的,軟而亮的寬條紋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著頭,沉沉地想著她的心事,回憶使她年輕了。當然年輕人的眼睛里沒有那樣的凄哀。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么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從前好了,象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
然而這神情到底是暫時的。在另一張肖像里,她頭發看上去仿佛截短了,象個男孩子,臉面也使人想起一個飽經風霜的孩子,有一種老得太早的感覺。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側面像個銹黑的小洋刀,才切過蘋果,上面膩著酸汁。她還是微笑著,眼睛里有慘淡的勇敢--應當是悲壯的,但是悲壯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