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筆法方面,前一張似乎已經是簡無可簡了,但是因為要表示那小孩的錯雜的靈光,于大塊著色中還是有錯雜的筆觸,到了七年后的那張孩子的肖像,那幾乎全是大塊的平面了。但是多么充實的平面!
有個名叫"卻凱"的人,(根據日文翻譯出來,音恐怕不準)想必是賽尚的朋友,這里共有他的兩張畫像。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是老糊涂模樣,哆著嘴,蹺著腿坐在椅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從頭頂到鞋襪,都用顫抖狐疑的光影表現他的畏怯,嘮叨,瑣碎。顯然,這人經過了許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條道理來,因此很著慌,但同時自以為富有經驗,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樓底下一立,也會教訓人了。這里的諷刺并不缺少溫情,但在九年后的一張畫像里,這溫情擴張開來,成為最細膩的愛撫,這一次他坐在戶外,以繁密的樹葉為背景,一樣是白頭發,瘦長條子,人顯得年輕了許多。他對于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引起的惶恐,現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為廣大,反而平靜下來了,低垂的眼睛里有那樣的憂傷,惆悵,退休;癟進去的小嘴帶著微笑,是個愉快的早晨罷,在夏天的花園里。這張畫一筆一筆里都有愛,對于這人的,這人對于人生的留戀。
對現代畫中夸張扭曲的線條感興趣的人,可以特別注意那只放大了的,去了主角的手。
畫家的太太的幾張肖像里也可以看得出有意義的心理變遷。最早的一張,是把傳統故事中的兩個戀人來作畫題的,但是我們參考后來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臉與他太太有許多相似之處。很明顯地,這里的主題就是畫家本人的戀愛。背景是羅曼蒂克的,湖岸上生著蘆葦一類的植物,清曉的陽光照在女人的白頭巾上,有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情味。女人把一只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頭,她本底子是淺薄的,她的善也只限于守規矩,但是戀愛的太陽照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在那一剎那變得寬厚聰明起來,似乎什么都懂得了,而且感動得眼里有淚光。畫家要她這樣,就使她成為這樣,他把自己反倒畫成一個被動的,附屬的,沒有個性的青年,垂著頭坐在她腳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個的形體仿佛比她小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