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4歲考入杭州美專,我爸爸陪我去。我爸爸人很好!”老人的眸子里透出深情。“他很開明。”我感嘆道。“也很溫和。”老人注視著我,“他從來沒有說你不要畫畫,那個時候不容易。”
校舍就在美麗的西子湖畔。趙無極每天在湖邊流連,沉醉于水天之間光影的迷離,看著空間不斷伸展,一片樹葉在水中極小的倒影,竟幻化出無窮無盡的藍色。
趙無極選修西畫。他從塞尚、馬蒂斯和畢加索的藝術中,發現了最接近自然的視像。在他看來,從16世紀起,中國畫就失去了創造力,畫家只會抄襲漢朝和宋朝創立的偉大傳統。美和技巧混為一談,章法用筆都有了模式。
自然與心靈才是創造藝術生命的源泉。校長林風眠鼓勵他對傳統的質疑。學生每星期上兩次國畫課,臨摹清代作品。這真要了趙無極的命,他不用心畫,亂搞幾下子,老師氣得要開除他;林風眠卻袒護他,說他是全班年齡最小的。
“我整天都歡喜畫,不做別的事情。在杭州美專,我們很自由的。”老人用令人羨慕的口吻說。下午學校關門后,他就跟幾個同學從半開的窗戶爬進教室,努力作畫。
趙無極想要印象派的明朗與輕快。他不時自問:為什么我的繪畫語言這么貧乏?為什么我沒有足夠的想象力創作富于變化的作品?為什么我被傳統所束縛?內心只有一個念頭:工作,還是工作。
“后來1948年……”我的話剛出口,老人就接過話茬:“我就到法國,以后我就沒辦法回來,一直在那兒呆著。在法國搞繪畫、做藝術,自由得很,所以我也不走。年輕人在一起就是畫畫。”
回歸傳統文化
趙無極說,他珍愛朋友,就像每天早餐時一邊喝茶,一邊細心護理屋中的桔樹和蘭花盆景一樣。一到法國,他不僅被理解和接受,而且受到并不認識的人們的支持,繪畫是他與許多朋友間最初的橋梁。
“這次展出您早期創作的8幅石版畫,還有米肖配的詩呢。他的詩簡潔、優美,幫助我理解您的畫。他是您的知己。”我興奮地說。“他同我是非常好的朋友。”老人答道。
這些石版畫即興而成,以大自然為主題。自然,代表更廣闊的世界:多重空間交錯成宇宙,風在其中吹動……融合三種顏色,表現手法簡約樸素。
法國著名詩人亨利·米肖被深深打動,一氣寫下8首配畫詩:緩緩地,魚群從另一端緩緩地游來,……空中飛翔的,詫異地望著水中遨游的。因為沒有鰓,多少友誼失之交臂!……他們很快結為莫逆。
此時,趙無極剛到巴黎6個月,還在創作具象意味的油畫。早期,他深受克利的影響,總是苦于尋找主題:先畫兩三只船,再畫一個城堡,或者廣場。有“主題”困擾,就不會有進步。1954年,他終于找到自己的道路:將類似甲骨文的抽象符號置于變幻的色彩之中。
追求并非一蹴而就。在不斷修改、毀棄和重新開始之中,漸漸地,符號消失了,背景變成了空間,運動的形體浮現出來。他繪畫的主題,就是講述自我內心世界,隨著喜怒哀樂,通過韻律十足的各種顏色表達出來。作品不再定題目,給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間。
“您畫大畫多,還是小畫多?”我好奇地問。“大的多。”老人回答,“我喜歡慢慢地畫,可惜沒有很多時間了。”“油畫多?”“水墨畫或者油畫。我畫了幾十年,越畫越有趣,現在自由了。”“累不累啊?”“總是要累的呀。”
每當趙無極陶醉于自由揮灑的快樂時,會被激情所趨,失去自制;有一次,他忘了自己是在梯子上,要退后,結果摔下來,把手臂摔成八段,醫生用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它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