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稿
方玲的論文被撤稿了。這位來自國內某“985”高校的教師,是通過記者的電話才知道這一消息的。此前,她的論文在國際計算機學會(ACM)的數字圖書館線上發表。ACM是世界范圍內計算機領域影響力最大的專業學術組織,其所評選的圖靈獎被認為是計算機領域的諾貝爾獎。
和她同一批遭到撤稿的,有323篇論文。這些論文出自一本長達1429頁的學術會議論文集。它們發表于第六屆信息管理與技術國際會議(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Information Management and Technology,以下簡稱ICIMTech 2021),由ACM旗下的學術出版機構出版并收錄,而且也被EI(工程索引)收錄。作為主要收錄工程學科和工程活動領域研究成果的索引,EI和和SCI(科學引文索引)、ISTP(科技會議錄索引)并為世界三大著名的科技文獻檢索系統,是國際公認的進行科學統計與科學評價的主要檢索工具。
發表不滿一年,這些論文全部被撤稿,原因也極為罕見——這本論文集背后的學術會議,從名稱、舉辦的時間和地點,乃至學術委員會名單均“套牌”自印度尼西亞舉辦的一場同名會議,這也意味著,這些學者參加的會議可能根本沒有舉行過。
真正的ICIMTech 2021會議舉辦于2021年8月19日至20日,受疫情影響,主辦方印度尼西亞建國大學信息系統學院與電氣與電子工程師協會(IEEE)印度尼西亞分部選擇線上舉行會議,主會場設在雅加達。自2016年起,這已是ICIMTech第6次舉行,前5次會議地點均在印度尼西亞。2021年會議的主題是“促進社會數字化轉型”,會議論文集由IEEE出版。
同一場學術會議,由不同的學術機構出版了兩個版本的論文集,這引起了有關學術機構的注意。今年2月24日,ACM決定撤回整個會議論文集和所有相關論文,因為“同行評審過程和本次會議論文集中發表的所有論文的真實性存在問題,整個會議的真實性受到了質疑”。
冒牌會議的論文集中,323篇論文的作者幾乎全部來自國內。接近半數的論文都在探討線上教學,涵蓋的學科也五花八門,有的談教外語,有的說培養會計,有的研究“中學體育MOOC(開放式網絡課程)”,有的討論基于“互聯網+”的概率論與數理統計的教學改革,甚至包括“信息時代背景下中小學草編刺繡藝術課程的線上線下混合學習模式研究”。也有一些論文討論了經濟學、醫學等領域的實際問題。論文的題目包括《大數據在司法行政部門吸毒者跳繩康復訓練中的應用》《用虛擬技術教學生如何當上CFO》《利用教學促進武術在高校的傳承與發展》等。
據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不完全統計,這些論文作者中以地方高校、獨立學院和職業院校的講師、副教授為主,不乏學院院長以及教務處、財務處等管理人員,個別高校有超過10名教師組團“參會”。投稿的作者中也有著雙一流建設高校的教師、碩博士研究生甚至高水平運動員的身影,零星有一些科研院所、央企國企的科研人員。他們的學術背景大多并不是理工科和信息技術領域,但一位工科教師,身為IEEE會員和審稿人也“中了招”,他去年剛被評為副教授。
這次撤稿事件近日經學術誠信網站 “撤稿觀察”披露。有網友將其評價為“最水的論文,最假的會議”,質疑投稿的作者涉嫌學術不端。但與以往被曝光的“代寫代投”式的撤稿事件相比,這本會議論文集的內容很多與作者的學術背景緊密相關。比如研究“吸毒者跳繩康復訓練”的論文,其作者所在高校就與當地戒毒所“校所聯合、基地互建”,開展了“運動戒毒”項目。
“看了新聞下面的評論覺得好可怕,覺得好冤,還有人寫的什么‘垃圾論文’,真的讓人挺不舒服的。”多位作者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喊冤”稱,論文均由本人撰寫。他們有的收到征稿郵件,被“延遲”到這場會議發布,有的通過郵件登錄了制作精美的“官網”進行投稿,根本不會想到投稿的會議是“套牌”的。
6月2日,一位涉事教師告訴記者,由于學校接到教育部的發函問詢,她接到學校發的文件,“叫我們去匯報整個情況,我就懵掉了。”一些作者擔心,這次撤稿事件有可能成為學術生涯中抹不去的污點。
“打假”
“我們向參會的所有主講人、報告人和與會者表示最熱烈的歡迎。會議旨在將信息系統的研究人員和專家聚集在一起,分享他們的想法、經驗和見解。”2021年8月19日上午9點,IEEE印度尼西亞分會主席瓦希迪·哈斯比(Wahyudi Hasbi)博士在線上會議系統里熱情地致辭,歡迎ICIMTech 2021的參會學者。彼時的他不會想到,在后來出版的“套牌”這場會議的學術論文集中,他將和包括建國大學校長在內的多位印尼專家一起被列為顧問委員會的成員。
印尼建國大學公布的會議議程顯示,19日上午,會議安排了3場主旨發言,19日、20日下午則分別召開平行會議。會議主席埃瓦里斯托斯·馬迪亞特馬賈(Evaristus Didik Madyatmadja)博士在致辭中表示,本次會議共收到330篇論文,158篇高質量的論文被接受并在這次會議上發表。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檢索發現,這些論文的作者并沒有來自國內的。
然而,2021年9月27日,有賬號在知乎平臺發布文章稱“ICIMTECH 2021國際會議已完成EI檢索”,同時“推薦最新EI會議”“檢索后付款”。幾乎與此同時。有學者在ACM數字圖書館發現,那本刊載323篇論文的論文集中,會議的名稱、舉辦時間地點、學術委員會名單與IEEE 數據庫中ICIMTech 2021的信息完全一致。這一情況被反映給了ACM知識產權經理。次月,該經理與馬迪亞特馬賈博士取得聯系,請他對ACM數字圖書館中的假論文進行澄清。
主辦方表示,本次會議從未與ACM旗下出版物合作或隸屬,這次會議的論文也從未在ACM數字圖書館發表過。2022年2月24日,ACM作出了撤稿決定,稱在調查與ICIMTech 2021會議論文集有關的潛在出版不當行為時,發現其同行評審過程和論文的真實性存在問題,整個會議的真實性受到了質疑,作為調查的結果,ACM已經決定從ACM數字圖書館撤回整個會議論文集和所有相關論文,“本次會議論文集中的任何論文都不應在文獻中被引用。”
ACM出版總監斯科特·德爾曼(Scott Delman)此前接受“撤稿觀察”網站采訪時曾表示,“這不是ACM舉行的會議。ACM僅作為出版商參與,不對這些論文進行同行評審。”
然而這樣一個“套牌”會議,如何突破ACM的重重審核,成功出版甚至被EI檢索的呢?有學者甚至質疑,如果ACM沒有經過任何驗證和同行評審就可以出版論文,“這聽起來就像一個付費發布計劃”。
“征稿郵件”
從記者的電話里得知自己的論文被撤稿后,方玲的第一反應是詫異,她記得自己投稿的時候,有明確的會議信息。在年初更新的導師簡歷頁面上,她將“EI”的字樣進行加粗,標注在發表于ICIMTech 2021的那篇英文論文標題后。
從事外語教學和研究的方玲是從一位理工科同事口中得知這次會議的。她曾主持過多個科研項目,參與編著多本教材,也在核心期刊發表過論文,但給國際會議投稿,這還是第一次。“理工科的老師郵箱里經常收到各種會議邀請。”方玲回憶,她曾拜托這位同事“如果有和我們專業相關的國際會議,可以推薦一下”。
2020年10月,同事告訴她,收到一封組稿郵件,稱有一個可以被EI檢索的會議在征集論文稿件,征集方是“大數據研究課題組”,征稿范圍包括語言類學科。“現在看,是一個域名為126的免費郵箱,感覺不那么正規,但當時沒經驗,我就想著它既然是課題組在組稿的話,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
方玲回憶,那時她有一篇中文的論文稿件,曾經投過幾個期刊沒有被接收,于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翻譯成英文,投了過去。由于郵件中提到會議是大數據相關,她一度擔心自己的研究領域與這一主題不太掛鉤而被拒稿。
11月17日,她收到“課題組”的反饋,說論文內容要做調整,因為要與會議的內容要貼切。“包括摘要,個別具體的內容,要和大數據能掛上鉤,所以在原來論文的基礎上,加了很多基于大數據背景的內容。”很快,她完成了論文的修改,再次發了過去。
不久,她接到一位“課題組老師”的電話,對方稱論文可以接收了,但這次會議可能“趕不上”,如果等到2021年,轉到其他EI會議,她是否愿意。她表示可以接受。直到2021年8月底,她收到了來自ACM數字圖書館的一封郵件,告訴她論文即將被收錄,要求她填寫作者信息,她這時才知道投稿被ICIMTech 2021會議論文集所收錄,盡管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參加過這次會議。
“課題組”向方玲承諾,論文被EI檢索后她才需要支付會議論文的“版面費”。11月3日,她到學校圖書館開具的論文檢索證明,上面印有論文的題目和作者信息,以及被EI收錄的字樣。她放下心來,按照對方郵件里發來的一個支付寶付款碼付了錢。“3000多元,我問了理工科的朋友,她告訴我對于國際會議來說,這個收費‘正常’。”實際上,ICIMTech2021的參會注冊費最高為400美元(約合人民幣2660元)。
截至發稿,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仍然能在EI數據庫檢索到方玲投稿的論文,經過比對發現,盡管“套牌”會議與真正的會議簡稱均為“ICIMTech 2021”,但在數據庫中,“套牌”會議全名用“第六屆”的字樣取代了正牌的“2021”。EI數據庫對這兩個幾乎完全一樣的會議,縮寫也有所不同,正牌論文集顯示為“ICIMTech 2021”,“套牌”則為“CIMTECH 2021”。
得知ACM的撤稿決定后,方玲找朋友索要當時的推送郵件,“她說因為每個星期都有,去年的都刪了,也不愿意告訴我是誰,估計她也有她的顧慮吧,本來是好意……”她想不通,如果對方是騙子,為什么還會有投稿、返修這么正規的流程。
與方玲類似,華中地區一所高校的教師同樣收到了征稿郵件,投稿后經歷了會議“延期”。她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好像這一年好多會議都出了問題,發不了,或者檢索不了”。
記者注意到,前述知乎賬號發布的多個“EI會議”,有的沒有舉行,有的論文集并沒有被EI收錄,一些會議還特別注明“文科可發,錯過不再有”。今年6月2日,該賬號清空了在知乎平臺發布的所有文章。
“官網”
幾乎所有的受訪論文作者都告訴記者,自己是從郵箱收到的投稿邀請。但與方玲不同,一些作者明確被告知參加的是ICIMTech 2021,還被要求到會議的“官網”投稿,他們也對自己參會的真實性深信不疑。
華中地區一所高校的博士研究生呂瑞找出了郵件中的投稿網址“.icimtech.org”。今年2月,他收到來自ACM的郵件,得知他的論文被撤稿,但他當時沒想到,會是這么大規模的撤稿。
“我們以前投過英文期刊,所以平均每個星期會收到好幾封類似的會議郵件。”呂瑞回憶,郵件來自一個126郵箱,大致內容是,“有一個會議要舉行,邀請我們投稿,給了投稿的網址,還提了大概的收稿方向,其中提到了信息分析,與我們一篇論文運用的方法相關,我們就想投一下。”
“當時感覺這個網站做得蠻好的,全是英文,看著像一個正規網站,不像那種假的東西。我以前投過一些英文期刊,網站都跟它做得類似。”呂瑞根據要求將論文翻譯成英文投了稿,并付了“行業里通行的版面費”。
南方一所民辦高校的教師林麗依稀記得也是通過這個網址投的稿。她所在的學院有十余名教師同時投稿,同時被接收,同時被撤稿,也同時接到學校調查的通知。她記得,關于此次會議的信息,在同事中“一個傳一個”,“因為我們學校科研任務還蠻重的,大家都想要不去試一下,我都沒有信心,也是第一次投國際會議。”
為了增加論文投稿的成功率,林麗盡量把論文“向互聯網上靠”,她也記得,投稿時網站似乎還挺正規的。“投了之后我也沒有再看,現在投論文一般就沒下文了,對我們來說已經司空見慣了,也就不管有沒有錄用。”
今年5月ACM撤稿事件發酵后,呂瑞再次嘗試登錄“.icimtech.org”,發現已經無法打開。5月30日,記者嘗試登錄該網站,同樣顯示“網頁無法找到”。
6月6日,記者再次打開該網站發現,不僅已經可以正常登錄,網頁內容也變成了ICIMTECH 2022即將于今年10月14-16日在韓國濟州島舉行,“為世界各地的工程師和學術界提供了一個思想交流和討論的平臺,以分享前沿信息,解決信息管理和技術中最熱門的問題,探索新技術,交流和發展思想。”
網站首頁上,會議的全稱與“套牌”論文集一樣,同樣采用了“第七屆信息管理與技術國際會議”的表述。
網站首頁包含“主頁”“征稿”“委員會”“論文發表”“登記”“程序”“下載”等模塊。其中,征稿一欄列出了會議征稿的19個研究方向,并提示“通過在線系統提交論文全文”,截至記者發稿,該網站的投稿系統還未上線
不過,該網站并沒有表明主辦方的身份,點進“組委會”的頁面,顯示的是“ICIMTECH 2022征集組委會成員。如果你有興趣加入我們,請將你的簡歷發送給我們”,同樣,審稿人也需要向其自薦,主題演講人則顯示“待添加”。
對于報名參會的人員,網站顯示,“被接受的論文將在國際會議論文集上發表”,并沒有明確出版方。每名作者將收取200美元的注冊費用,聽眾減半,學生作者150美元。“注冊費包括所有會議、會議文件、餐飲和接待,不包括住宿費用”。
根據該網站的日程,投稿的作者需要在今年8月10日前提交完整的論文稿件。巧合的是,印尼建國大學主辦的ICIMTech2022將于8月11日、12日在印度尼西亞中爪哇省三寶壟市舉行。記者對比發現,與建國大學相比,該網站在征稿范圍上多出了“衛生信息學”“教育中的信息技術”“道德與計算機”等領域,這些正是此次323篇撤稿論文中頗有爭議的部分。
事實上,作為會議主辦方的建國大學信息系統學院,從2016年起就一直將會議的官方網站放在學院網址“sis.binus.ac.id”的一個二級頁面“cimtech”下。
呂瑞反思:“可能以后還要專門學習怎么投稿,辨別這些網站。”
“影響”
“你要是不提醒我,我還真忘記發了一篇會議文章。”一位在讀博士研究生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表示,這篇會議論文“不是什么高端期刊”,對他“沒什么用處”,論文發表在2021年9月,此時他已取得碩士學位3個多月了。
“像我們文科的老師,基本沒有這種會議的信息來源。”方玲說,論文發表后她才了解EI索引分為期刊來源與會議來源,這篇EI會議論文給她的學術經歷加分并不多。
在國內很多高校的科研管理中,EI會議的含金量都遠低于EI期刊,呂瑞投稿時也沒有考慮那么多,“當時也不懂EI會議,就是從項目里拿出來文章的一部分,改了改投出去,想著如果能發一個小的外文(成果)。”
但對一些作者來說,這篇論文可能很是重要。華東一所“雙一流”建設高校,有十幾名碩士研究生都在此次事件中發表了論文。根據該校相關專業《研究生申請學位創新成果要求》,他們需要在攻讀學位期間以第一作者或導師第一、學生第二署名在學術期刊上公開發表或錄用1篇學術論文。他們中有多人除了被撤稿的論文,并沒有在中文刊物發表過學術論文。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聯系到其中一個今年即將畢業的研究生,談及此次撤稿,他迅速將記者拉黑。
林麗再次聽到自己這篇論文的消息是在今年5月底,“學校接到教育部的函件詢問這個事,讓我們作出說明。我們都挺奇怪的,都不清楚發生了什么情況。”
在國內,撤稿通常與學術不端聯系在一起,尤其是被動撤稿。這讓方玲有些擔心今后的學術生涯受到影響,她想聯系其他作者一起報案,“能不能通過警方找到這些人解釋清楚,這個東西對我們來說還是挺重要的。”
找出“套牌”會議的罪魁禍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斯科特·德爾曼在接受“撤稿觀察”網站采訪時曾披露,幾個月前,他們也處理過類似事件,并一次性撤稿26篇論文。
他介紹,ACM收到匿名舉報,2018年召開的信息隱藏和信息處理會議(IHIP)論文集中,有論文是由AI生成的。在調查中,他責問會議組織者,同行評議怎么沒發現這個問題?而會議聯合主席和項目聯合主席聲稱,他們“沒有以任何方式參與同行評審”,只負責場地和會務,而同行評審由位于北京的一家公司負責。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注意到,這場舉行于英國曼徹斯特的學術會議,其論文集的作者同樣是絕大部分來自國內。
斯科特·德爾曼稱,ACM在北京找到了一位名為“Lily Gao”的會議組織者。她表示,這篇論文已通過同行評審。在ACM多次要求下,Gao給出了一份“所謂的”評議PDF文件。然而基于PDF的元數據顯示,這些評議內容疑似偽造。在持續數月的調查中,26篇會議論文的作者都沒有進行回應。最終,ACM作出結論:“無法相信同行評審過程的真實性”,撤回會議上發表的所有論文。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方玲、呂瑞、林麗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劉言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