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3日晚，大雪紛飛，德國哲學家維托里奧·赫斯勒在北京大學作了“哲學與文學：關于兩者關系的思考”的主題報告。哲學與文學既是古老且引人入勝的題目，也是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的關鍵詞。1996年，赫斯勒出版了與女孩諾拉的哲學通信集《不朽哲學家咖啡館》。該書迄今已被翻譯成15種語言，在德國4次再版。這本書常被人們拿來與風靡世界的哲學啟蒙書籍《蘇菲的世界》相提并論，但蘇菲是挪威作家喬斯坦·賈德筆下的虛構人物，諾拉則是赫斯勒朋友家的女兒。因此，《不朽哲學家咖啡館》是一部真實的哲學通信集，呈現了一個女孩對世界的認知、關切和哲學思考。
2022年10月，《不朽哲學家咖啡館》中譯本出版。赫斯勒在中文版序言中寫道：“中國不僅是一個擁有悠久歷史的偉大國家，而且也必將對我們居住的這顆行星的未來發揮決定性的作用。”面對歐洲當下的形勢，赫斯勒憂心忡忡，又對未來充滿希望，他寫道：“我們當時的通信如果直到今天還能鼓勵全世界的兒童，不要回避關于人類理性和靈魂的問題，我們將對此心懷感激。哲學的火炬傳遞到了今天這代孩子的手里，因為，他們敏銳的道德感決定了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的未來命運。”
哲學是兒童的基本需要
在書中，赫斯勒別出心裁地設想出一個哲學家咖啡館，從古至今的著名哲學家在此相遇，他們迫不及待地閱讀諾拉的來信，圍繞她提出的哲學問題爭執不休。諾拉的信由她獨立寫作，洋溢著天真和自信，充滿想象力與好奇心。她思考人類的理性和靈魂，也關心綠色環保和文化對話。這部通信集涉及本體論、認知學、政治哲學、道德哲學等哲學領域，探討了人類和世界的本質。
事實上，兒童與哲學相距并不遙遠，兩者的共同之處是對世界充滿好奇。人類精神的特質決定了人們要找到世界的秩序，發現事物之間的關聯，解開萬物的謎底。好奇心聯結起哲學與童年，兒童的游戲、想象與天真筑就通往哲學的橋梁。在某種意義上，哲學是一種游戲，道德規范是必須遵循的游戲規則，想象賦予哲學思考以靈感，天真則是哲學思考不可缺少的品質。
在孩子的意識中，倫理道德、自然科學和哲學問題緊密關聯，不同學科的問題都可以在哲學層面展開討論：“時間是一種幻覺嗎？”“動物有意識嗎？”“宇宙無限大嗎？”在回信中，赫斯勒以問題為導向，認真耐心地引導諾拉尋找答案，避免使用抽象概念，更不曾提出標準答案。在《柏拉圖對話錄》中，柏拉圖虛構出不同場景，讓蘇格拉底與同時代名人討論世界的本質。在赫斯勒看來，對話適合哲學思考，便于揭示問題的本質。
《不朽哲學家咖啡館》便是這樣一部哲學對話錄。在赫斯勒和諾拉的通信中，哲學家們超越時空，對重要哲學問題展開討論。例如：生活于公元4至5世紀的奧古斯丁與16至17世紀的笛卡爾討論“自由意志”問題；3位不同時代的德國哲學家——出生于1724年的康德、出生于1864年的韋伯和出生于1889年的海德格爾同時出現在赫斯勒乘坐的高鐵車廂中，就“理性、倫理與技術”問題展開激烈爭論；來自意大利的馬基雅維利和英國人霍布斯聚焦政治中的“手段和目的”……赫斯勒通過通俗易懂的情景和對話巧妙生動地展現了哲學史上爭論不休的議題，并交由諾拉解決。他借康德之口指出兒童進行哲學思考的意義：“當孩子心中一旦感到道德律令的存在，他們的想象力就會指出我們尚未知曉的出路。”
中西哲學對話的意義
1960年，赫斯勒出生于意大利米蘭，母親是意大利人，父親是德國人。他天賦過人，掌握10余門語言，21歲在德國圖賓根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25歲獲得教授資格。赫斯勒博學多識，其《道德與政治講演錄：歐中對話》等學術著作享有國際聲譽。他致力于對民眾普及哲學，《不朽哲學家咖啡館》便是赫斯勒踐行道德哲學的方式，亦是其哲學觀點的集中表達，微言大義，洋溢著赤子之心和童真之趣。
赫斯勒尤其對中西哲學對話充滿期待，他認為讓中西兩種文化相遇是當下時代的主要任務之一。中國哲學傳統能夠為歐洲社會中消費主義泛濫、道德泯滅、環境破壞等危機和問題提供解決方案。他專門在書中構想了兩場對話：一場是中世紀德國哲學家大阿爾伯特與老子在雷根斯堡大教堂談論中西哲學融合；另一場發生在赫斯勒飛往韓國的飛機上，他向孔子和莊子請教了儒家和道家思想在東亞經濟現代化過程中的不同作用。
赫斯勒對于中國哲學的熱愛并未停留于書本。2013年和2023年，他兩次來到中國，在復旦大學、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發表系列學術演講；他的多部著作已被譯介成中文出版；他的兒子保羅精通中文，目前正在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研究中國哲學，攻讀碩士學位。現實生活中的諾拉已成長為古典哲學研究學者，就職于英國的一所大學，她撰寫的關于愛的哲學對話錄廣受讀者歡迎。
因為翻譯《不朽哲學家咖啡館》，我與赫斯勒相識，但最初接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的邀約，卻是出于一位母親的私心。當時，犬子與書中的諾拉同齡，求知欲旺盛，充滿奇思妙想。我從事翻譯的兩年時間里，他與諾拉一起從好奇兒童長成青春少年，對世界和自我的認知更加豐富了。他是這部譯作的第一位讀者，尤其在翻譯諾拉的部分時，我在他的幫助下體會諾拉的語感，避免帶入成年人笨拙而不自知的腔調。我也因此有機會與兒子討論關于自由和秩序、理智和情感、道德和政治、歷史和進步等哲學問題。
翻譯或閱讀這本書的時光，是一段家長與孩子共同成長的寶貴經歷，讓我體悟到哲學并非書本里的僵化理論，而是一種以道德為出發點、關注理性與情感均衡的生活方式。在忙碌的生活中，這樣的領悟常常需要經由孩子的天真來喚醒。與《不朽哲學家咖啡館》的相遇是我的美好經歷，相信這本洋溢著智慧和愛的希望之書能夠獲得各個年齡段讀者的喜愛。
（作者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德語語言文學系主任）
《 人民日報 》（ 2024年01月14日 0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