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貝漢逝世:
鳥穿越雷電風暴,卻不自我炫耀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倪偉
發于2022.5.2總第1042期《中國新聞周刊》
從2004年《遷徙的鳥》開始,每次有新作在中國上映,法國導演雅克·貝漢都要親自來中國宣傳。2017年,他的《地球四季》被選為當年北京國際電影節紀錄片單元開幕影片,他再來到中國,還說希望能拍攝一部關于中國的故事片。不知道這么說是因為客氣還是真實想法,但這部故事片永遠不可能拍成了,今年4月21日,80歲雅克·貝漢在巴黎去世。
這個英俊的法國人,為電影史留下的最精彩的畫面,并不是他年輕時的精致面龐,也不是《天堂電影院》結尾在影院里笑中帶淚的經典三分鐘,而是那些關于天空、大地、海洋和動物的畫面。他的名字已經是一個符號,象征著人類對自然界最身臨其境和最驚心動魄的觀察。
他的自然紀錄片讓人類看到了一些前所未見的場景,不僅擴展了人類的視野,也創造了新的記憶。在他的鏡頭下,遷徙不僅是一個詞語,而是一只鳥奮力展翅的一瞬、穿越山河的俯瞰,以及精疲力竭的喘息。海洋也不僅是一片遼闊而空洞的水域,而是海豚以40公里時速飛馳,鯨群對著月亮高歌。
他像一個匠人,日復一日地打磨自己的手藝,等待和捕捉最精彩的畫面。而他更希望成為的,是一個影像詩人。
永遠距離一米
觀看雅克·貝漢的自然紀錄片,常常會驚嘆兩次:一次驚嘆于從未目睹過的自然奇觀,一次驚嘆于這些畫面是如何拍到的。
蜥蜴的瞳孔里劃過火箭騰飛的倒影,松鼠和貓頭鷹瞪大眼睛圍觀母鹿產仔,候鳥在雪山之巔歇腳、補覺,目睹一場雪崩的發生。這些畫面迥異于同類題材的自然紀錄片,它們捕捉到了動物身上的“人性”一面,因而異常溫柔。也有殘忍的場面:飛翔的候鳥在槍擊聲中突然墜落,被割掉魚鰭和魚尾的鯊魚,像一袋垃圾被扔回海洋。拍攝這些奇觀,不僅需要超常的耐心,也需要新的技術和方式。
拍攝《遷徙的鳥》時,為了驅散鳥對人的恐懼,劇組第一年的工作并不是拍攝,而是馴養一群鳥。鳥蛋尚在孵化時,他們就在四周播放人類和機器的聲音,小鳥破殼而出后,將照顧它們的人類當成了父母親。鳥兒從小跟劇組成員和機器一起玩耍,當劇組的小型飛行器起飛時,50多只鳥親昵地跟在身邊。經歷過這樣漫長的準備,后來在三千米高空,攝影師在超輕型飛機上與候鳥一起飛行,成為“鳥中之鳥”,有時鳥兒飛累了,還會停在機器上休息。
他們還在候鳥身上放置了一個小錄音機,取下錄音機后,人類第一次聽到鳥在飛行時不間斷的喘息聲,當他們筋疲力盡時,疲憊感如此清晰。
“如果我們感覺不到它們的情緒,如何算是看到生物呢?”雅克·貝漢曾說。為了感受到激昂的情緒,必須靠近動物,當動物奔跑要距離它一米,當它起飛要距離它一米,當它們潛水,也要一直保持一米。由此,他的鏡頭不僅讓人類看到了未見之境,也分享了動物們飛馳的速度。他們與候鳥同行,也將攝像機安裝在船尾拖曳的快速魚雷上,以同樣的行進速度,拍下了蜂擁而至的恢弘魚群。
相比于藝術構思,紀錄片制作更需要一種工匠精神,尤其是極為考驗耐心的自然類紀錄片,總是伴隨著無盡的尋找、漫長的等待和無窮的技術問題。曾留學法國、并多年研究法國電影的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授張獻民覺得,雅克·貝漢和一批幕后工作者的工匠精神是最值得稱道的。比如有一對夫妻,在自家后院研究了好幾年,研發出可以收錄鳥兒喘息聲的設備。拍攝團隊還在德國一家風洞實驗室做了一年試驗,只為研究鳥兒的飛行?!皠游锬闩闹褪桥闹?,拍不著就是拍不著,這很簡單,就是匠人精神?!睆埆I民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拍攝《遷徙的鳥》花了4年時間,前后600多人參與,拍攝隊伍有400多人,往來50多個國家和地區取景,以4000多萬美元成本,拍出460多公里的膠片長度。而所有旁白和字幕,加起來不超過40句?!傍B兒飛翔五千公里,穿越雷電風暴,卻不自我炫耀。”雅克·貝漢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鳥兒從來不說什么,它們只是堅持去飛,人要向動物學習。這正如他的工作方式。
以這些美輪美奐又難得一見的畫面,雅克·貝漢將人們吸引到影院,這對于紀錄片來說并不容易。他的作品一直代表著紀錄片票房的天花板,《遷徙的鳥》在20年前就獲得了1億美元票房,《海洋》在中國上映時,也以近3000萬元創造了當時中國院線紀錄片票房紀錄。
老歐洲的冒險精神
雅克·貝漢對自然的興趣,最直接的起源是他1989年擔任制片的《猴族》,那部電影標志著動物電影在法國的崛起,也為他開啟了事業和人生的第二階段。在前一個階段,他輕而易舉獲得了巨大的聲譽。1941年,他生于法國一個演藝世家,父親是劇院導演,母親是演員。他早早地進入電影行業,25歲時就憑借《半個男人》獲得威尼斯電影節影帝。之后,他轉型制片人、出品人也順風順水,兩度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杯。
將近60歲的時候,他全面轉向自然紀錄片,制作了被稱為“天·地·人”三部曲的《微觀世界》《喜瑪拉雅》和《遷徙的鳥》,以及《海洋》和《地球四季》,并在后三部中親自擔任導演。關于這次轉向,他歸結為對人類與其他物種關系的反思,以及對環境破壞的憂慮。
但如果往前追溯,這份熱情或許在1982年的劇情片《海上驚魂》中就有跡可循,他擔任制片人和主演的這部影片,講述了一個單人帆船航海的冒險之旅。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授張獻民覺得,雅克·貝漢性格中最明顯的特征,正是老歐洲的冒險精神,是人面對自然時本能的興奮。這種冒險精神指引他攜帶攝像機上天入地,拍下天空、深海、大地、雪山上鮮為人知的故事。
對環境和物種的關注,也賦予了他知識分子式的氣質。他曾經談及電影界的封閉,希望對更廣闊的世界抱以關懷,并始終堅持著不僭越藝術家的身份。他認為同樣很有影響的自然紀錄片、上映于2009年的《海豚灣》是一部新聞報道式的作品,毫不隱晦地輸出觀點。而他自己的紀錄片是真正的電影,區別在于,電影會讓一百個人產生一百種觀點。
雅克·貝漢的紀錄片并不排斥某種程度的虛構。鯊魚被割掉魚鰭,扔進海里,在海中無望地旋轉,《海洋》中這段令人痛心的畫面,其實是他們用道具制作后拍攝的。海底垃圾的景觀是搭建的景,動物標本也是數碼制作的。這些方式有悖于傳統紀錄片的真實性要求,引發過一些爭議。
“這算紀錄片嗎?”與雅克·貝漢聯合執導的導演雅克·克魯佐對此這樣說,一些特技畫面的應用是為了說明海洋里確實發生過這些事,雅克·貝漢的紀錄片融合了故事片的特征,“如果讓我來回答,它就是一部電影?!?/p>
70歲的時候,雅克·貝漢啟動了一個更為宏大的計劃:拍攝兩萬年歐洲大陸野生動物史。在影像中同時處理自然與歷史兩個主題并不容易,電影橫跨冰河時代末期到當下,他希望以更深邃的眼光,通過歷史展現人類對野生動物和自然世界的影響。這一次,他們馴養了狼和猞猁,只為培養親密關系,而不改變其習性。他們將攝像機綁在具有穩定系統的摩托車上,保持與狼眼同樣的高度,觀眾于是獲得了與狼一起狂奔的體驗。
雅克·貝漢曾不止一次地以詩自喻,這或許是他對紀錄片最高的期許。詩歌有一種以微言大義概括天地萬物的神力,他也希望創造一種“電影詩”,用鏡頭詩意地描述世界。自然紀錄片成為他寫詩的理想載體,他將鏡頭對準昆蟲、花朵、飛鳥時,得到了閱讀詩歌的感受。
正如他對《海洋》的闡釋:“這部電影,是一種詩意的懺悔?!彼f,紀錄片不是百科全書,除了絢麗的色彩,還有影片留下的“省略號”。這些省略號里藏著影像中的詩意,也留下了長久的余味和反思。
《中國新聞周刊》2022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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