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聲
娘逝世一周年了,總想為她寫點什么。只是娘恩比天還大,比海還深,一直無從下筆,寫不好,會褻瀆娘親的。一日,忽然瞧見我書房櫥柜上擺放著的那尊鍍金的、被灰塵彌漫了的約一尺來高的“觀音菩薩”塑像,于是觸發靈感,才有了這篇《我的菩薩我的娘》的紀念文字。
那是我30年前出差洛陽,觀瞻聞名天下的龍門石窟時,在攤販處破費10元錢“請”來的尊貴之神。荏苒光陰,斗轉星移,數次調動,幾經搬遷,室內的無用之物應棄的全棄了,惟不忍心把那尊菩薩扔掉。她和我朝夕相處,默然相伴,久而久之就有了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每當夜闌人靜,萬籟俱寂,我獨坐書房,捉筆展箋,欲作詩文之時,總要習慣地凝神注目,瞅一眼盤腳搭手、穩坐“蓮花寶座”上慈眉善眼的觀音菩薩,不知何故,那靈感便突然迸發,文思泉涌。于是,一篇有真摯情感的文章便“唰唰唰”一揮而就,躍然紙上。翌日,隨便投了出去,也十有八九能成鉛字。于是癡想:莫非菩薩保佑我也!
其實,我是不信神靈的。自從把那尊菩薩千里迢迢“請”回寒舍,我同家人從未給她進過香火,獻過供食(妻也是個無神論者),實實的委屈了那廝。她若真有靈性,不怨我才怪呢!
娘一生篤信神靈,尤其信奉菩薩。故居老屋神堂上供奉著的便是南海菩薩的巨幅神像。逢年過節,娘總是于裊裊繚繞的香煙之中虔誠地頂禮膜拜。即使是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娘也一次不落的記著給菩薩燒香上供。記憶中,父親是不信神靈的,常常頗煩娘,又奈何不得。那時我幼小,不諳事理,奶奶還活著,一家人在信菩薩上意見不夠統一,總鬧矛盾。于是我按照在學校選舉少先隊干部的辦法,組織家庭成員開會,舉手表決。結果,奶奶和娘不約而同舉起兩個拳頭,成了一個戰壕里的人,父親成了單單。
饑謹年月,父親曾譏諷娘說:“成天只見你敬奉你心上的菩薩哩,咋不見菩薩保佑你把肚子填得飽飽的,跟我一樣活受罪。”娘反倒頂撞一句說:“不敬菩薩更大的災難還在后頭哩!”奶奶在一旁幫腔說:“前村李三喜不信菩薩喪妻又失子,如今成了孤人。”父親不言語了,只是叭噠叭噠抽悶煙。我背過娘和奶奶,悄悄對父親說:“世上本無神,神都是人造的。娘和奶奶信奉菩薩不過是她們的精神寄托罷了,礙不得你什么。她燒香你就睜只眼閉只眼權當沒瞧見。神是虛無的,又不吃不喝咱家的。雖占據著咱家堂屋一壁之地,權當貼了一張畫兒,況且那神像慈眉子善眼挺耐看,比之當今某些當官的人臉色好看的多呢!”此后,父親果然不頗煩娘了。
有一次,娘顛著小足從老遠的鄉下來城里,在我的書房發現那尊菩薩,說:“我兒到底是個文化人,比你那榆木疙瘩死腦筋的爹開竅的多,也信神哩噢!”我沖娘笑了笑,用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框,沒說什么。娘又說:“觀音菩薩好,救苦救難呢!娘心誠地敬了一輩子,總算順順利利把你弟兄撫養成人,雖經過幾次大難都逢兇化吉了,如今又有好日子過,這都多虧了菩薩保佑呢!”說著用衣袖輕輕拭去了菩薩身上的塵土,然后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說:“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保佑我兒一家大小平安,保佑孫兒長大當大官,保佑我兒成個文狀元,回鄉下弟子定給您老多多燒香,勤勤獻供……”
我在一旁看著娘虔誠的樣兒,捂著嘴想笑,卻不敢笑出聲來。
孰料“天有不測風云”。去年今日,娘無疾而終,撒手人寰。娘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九十七歲,可謂高壽。
娘勤勞一生,善良一世,無私奉獻,樂于助人,留下了德壽雙馨、名馳鄉里的贊譽。
我于是常想娘的高壽莫非蓋于她的菩薩心腸,又莫非真的是菩薩保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