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見喜和丹萌的這種做法是一種“善意的謊言”。他們不是從生活到作品,而是反過來從作品到生活,按照小說寫出來的樣子,一一把它們還原為生活的存在,為此而不惜編造出讓人匪夷所思的離奇情節。他們是想告訴讀者,賈平凹能夠把在生活中看到的東西,立即就寫進小說中去,而且成為佳作。然而這樣做的結果,卻是貶低了賈平凹的藝術創造才能,讓人們感覺到賈平凹只不過是一個照相的,有幸遇到馬劍濤對他講了一個近乎完整的小說故事,并實地察看了具體的人和事,然后把它記錄了下來而已。
我們不能苛求于孫見喜和丹萌,實際上賈平凹寫作任何一篇或一部作品,事先從不與人切磋,尚未徹底完稿前極少示人。自以為改定后也只有個別書稿送費秉勛、李星這樣的大家閱讀,聽取一下反應。所謂的“怎樣和面,怎樣用酵,怎樣使堿,怎樣揉搓”,別人壓根兒都不知道。也許所有的作家都是這樣,因而才有文學創作是完全的個體行為之說。賈平凹200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高興》,只說他認識一位在西安城里檢破爛的商洛鄉黨,而這位成為他小說中主人公的鄉黨,是怎樣進入他的視野,怎樣誘發他的靈感,他又是怎樣把生活中的原型創造為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卻沒有任何介紹。到了2013年出版長篇小說《帶燈》,在《后記》中寫到他結識了一位鄉鎮女干部,不斷向他的手機發短信,而后他去了她所在的地方,聽她講述在綜治辦工作的情況,在她的陪同下走訪了基層村寨。于是他有了沖動,寫出了以一位鄉鎮女干部為主人公的小說《帶燈》。后來有記者問現實中的鄉鎮干部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工作?他則以“不打擾人家正常生活”為 由拒絕回答。因此說想要探求賈平凹創作中從生活到藝術的秘密,那是相當困難的。
到目前為止,可以說中篇小說《雞窩洼人家》是賈平凹作品中創作過程唯一比較透明的一個。本書之前的部分章節,幾乎全是圍繞著這部小說敘述的,從中不難看出我是最為知情者。這里我們不妨對其進行一番剖析,看看賈平凹是如何從生活到藝術進行創造的,研究一下這個“鬼才”和“怪才”的“鬼”和“怪”究竟在什么地方?或許能夠為研究賈平凹整個藝術思維特點,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20世紀80年代初,全國上下農村全面改革的序幕剛剛拉開,包產到戶后基本上解決了餓肚子問題,發展商品生產讓農民盡快富起來是全社會的中心話題。賈平凹在西安大城市里已經感受到了這種大氣候,但是對于農民到底能不能真正盡快富起來,采取什么方法和途徑才能富起來,還沒有一個踏實的感覺和認識。應當說不只是賈平凹,所有關心農村發展和農民問題的人,在當時都存在著這種疑慮。
賈平凹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家鄉商洛地區,來到秦嶺山區的崇山峻嶺之中。商南縣白浪街之行,他一路看去,領略到秀麗多姿的自然風光和憨厚樸實的山里人本色。把其與現代文明接軌,有了散文《白浪街》和中篇小說《小月前本》。散文《白浪街》以其描述的特殊地理位置和三省不同風土人情共處一地的奇特現象,令讀者拍手叫絕。中篇小說《小月前本》雖可歸入抒寫改革開放的題材,但只是對傳統的封閉意識予以否定,還沒有上升到發展商品生產上來。在柞水縣期間只是窩在縣城讀了縣志,去鳳鎮走馬觀花地溜達了一圈。來到鎮安之后,賈平凹深入到了生活之中,聽到和看到農村正在發生的翻天覆地變化,商品生產帶來的沖擊不可阻擋,貧窮落后的山民們也可以一下子富起來。這一切都使賈平凹敏感地意識到,當前農村這種深刻的大變化,正是我們整個國家未來發展的大方向。
賈平凹剛聽到那么個換老婆的故事時,只是因為有一些文學價值而感興趣。當他實地考察了當事人后,覺得按照現實生活中原有思想內涵,寫成那種掙脫婚姻枷索,追求人性自由的東西顯然落了俗套。從鎮安回到西安后,他曾經對陜西另一位著名農村題材作家王吉呈講 述過換老婆的故事,王吉呈也說這是個婚姻自主的老題材沒有什么價值。可是,當賈平凹把反映商品生產對農村傳統觀念的沖擊聯系在一起時,他心里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如同莫言所講,他是在一座廟宇里看到“六道輪回”壁畫時,才明白了講述《生死疲勞》故事的正確方法,43天時間就完成了55萬字的作品。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文學創作中的“靈感”,說神秘也神秘,說簡單也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