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桿子沒有槍桿子威風,伺候莊稼以后的日子六爺一直緊緊巴巴。當年為八路軍籌集軍糧而絞盡腦汁的六爺卻不得不為全家的糧食發愁,我小時侯總是見六爺愁眉苦臉的肩上搭一條布袋灰灰地排隊分糧食。他的臉總是陰多晴少,五個兒子三個女兒總讓他憂心忡忡。
不知是何原因,六爺很少提及當年的事情,我只聽他說過一次,大概是1975年的一個夏夜,六爺和我父親一起給生產隊看麥場,我跟隨父親玩。星光漫天,熱風徐徐,六爺赤膊躺在草席上言簡意賅地給我和父親講了他的往事。那時我小,記憶中六爺說了他當年一起戰斗如今都已官居高位的戰友的名字。我父親很認真地說:你要不回來,至少也是個公社書記。父親見過最大的官就是公社書記。六爺笑了,幽幽地一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的神情,說:我要是不回來,公社書記給我提鞋都嫌他官兒小。這是我見到六爺最牛氣的一句話。可六爺并不后悔,豁達而又無奈地說:這是命,有的南下讓土匪黑槍打死至今連尸首還找不見哩。言語間透著一絲滿足,似乎那些戰友都是忽隱忽現的遙遠星星,只有他幸運而真切地活在人間。
1986年,已是南方某省廳長了的六爺當年的警衛員應邀回根據地進行黨史資料座談,期間開著小車來看他當年的首長,縣里鄉里一大幫子前呼后擁,幾十年灰頭灰臉的六爺這次著實在村人面前風光了一把。臨走,六爺拉著老部下的手無限感慨地說:當年你要攔住我就好了。部下笑著說:那會兒你是首長,我敢嗎?看來六爺對自己當年的莽撞行為是有所反省的。可過后六爺又說:他們活著比我強,可死了都得進火葬廠,我活著不如他們,可死了我不用燒。雖有阿Q精神,六爺的肉身卻實實在在還給了生他養他的土地,因為1995年我們這里鄉村還沒有推廣殯葬改革,雖提倡火化,但都是土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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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村莊的牽掛是村人共有的心理,戀家是村人共有的脾性。因為共有的心理和脾性,村莊就成了村人堅定不移的向心點。盡管心和雙腳像風箏一樣四處漂泊,歸路這根線總是牢牢拴在村莊這個樁上。
小李莊幾乎與我們村相連,也可以說是我們杜寨的附屬村,自村莊成建制時起也就三五戶人家,婚喪嫁娶都要到我們村去借人。我有記憶的時候小李莊已是雜草叢生荒無人煙,這里的居民大部分搬遷到我們村,少數遷入風火村。
初秋的莊稼和那個人心干旱的年代一樣了無生機。歇晌工余,烈日下滿頭大汗的父親搖著轆轤澆自留地玉米,我汗流浹背看著壟溝。一輛草綠色吉普車在塵土飛揚中停下,車上下來的瘦高個子的老軍人蹲在壟溝邊甜甜地捧了幾口水,站起來與我父親對視。稍傾,他們幾乎同時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這個叫春成的老軍人是我父親少年時的伙伴,比我父親年長三歲,他的祖居是小李莊,后來參加八路軍,現在北京是團一級的干部。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師級干部已是相當了得。
父親停下轆轤,陪春成在小李莊廢墟上漫步。棗樹枝子上的知了嘶鳴,春成與我父親回憶少年捉知了逮蛤蟆種種趣事,朗朗笑聲驚的知了亂飛、螞蚱亂蹦、花蛇亂竄。廢墟東北角的李家祖墳是他此行重點,剛才還笑容滿面的春成面對幾個雜草叢生的墳堆立馬一臉嚴肅和虔誠,愣了一陣他突然間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頭碰著地,額頭滿是泥土,我和父親不知所措。臨走,春成在父母墳堆上抓了幾把泥土小心放如衣兜,擦著眼淚頗為傷感地對我父親說:將來我老了,這把骨頭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這兒。
吉普車溶入路盡頭的綠色田野,一直凝視的父親自言自語道:春成爹娘都是餓死的,他要不當八路軍也說不定跟我一樣。后來,春成的骨灰果然回來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被子女留在北京。幫助料理完當年伙伴的后事送走他的子女,鄉親們都感嘆:能回來一半就算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