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生活周刊:那你怎么看待像《日瓦戈醫生》這樣記錄時代的小說?
丹齊格:納博科夫曾經說過,《日瓦戈醫生》是“記者的小說”,你真的確信這本書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嗎?恐怕是只在一部分民眾中間吧。
三聯生活周刊:那我再舉兩個得過諾貝爾獎的作家的名字,巴爾加斯·略薩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他們都曾經是記者。略薩說過:“作家應該知道大街上正在發生的事情。”
丹齊格:新聞和文學的寫作方式是完全不一樣的,作為一個記者,他的寫作首先是被雇傭的,受到現實的限制,而文學寫作是在作家的想象中進行的。以巴爾扎克為例,許多人都說他是現實主義的代表,但他筆下的現實不是日常現實,而是他想象中的現實。如果讓一個記者來寫巴爾扎克的題材,他寫出來的肯定會是另一個樣子。形式與風格是新聞寫作和文學最大的區別。
三聯生活周刊:如何成為你所說的“高級的讀者”?
丹齊格:閱讀文學可以說沒有門檻,不需要文憑或者其他的儲備知識,好的讀者在他接觸到書本的第一刻起,就可能是一個好讀者。相對于哲學、社會學等學科的閱讀,文學的閱讀是最平等的。
三聯生活周刊:但是法國哲學家們都很喜歡就文學發表看法,福柯、德里達、拉康、德勒茲等人都對文學有很大的影響。他們真的不影響閱讀嗎?
丹齊格:沒有什么影響。法國知識界有一個特別奇特的現象,這種現象在德國和英、美都不存在:德里達、拉康這些人既是哲學家,也想涉獵文學領域,他們的哲學寫作也呈現出一種文學特征。但他們的身份首先還是哲學家,他們對于文學的想法肯定不如作家們有趣。對于一個哲學家而言,德勒茲對于《追憶似水年華》的評論是杰出的,但那也只是在哲學家圈子里而已。
三聯生活周刊:你多次提到《追憶似水年華》,你的閱讀主要集中在經典作品嗎?
丹齊格:當然不僅限于此,但要成為一個好的寫作者,必須反復閱讀經典作品,這是掌握高級寫作技巧的源泉。
《為什么讀書》
三聯生活周刊:卡爾維諾曾經說,閱讀經典作品必須把自己放在一個大的序列里,除了經典作品,我們還必須熟悉當代作品,甚至包括一些不具有文學價值的材料,這樣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經典作品。你同意這個看法嗎?
丹齊格:我在經典和當代作品之間經常往返,也不能簡單地說當代文學沒有好作品,否則我也沒有寫作的必要了。閱讀經典作品,我們也應該注意到經典不成其為經典的那一面,所有的經典都曾經是當代作品,沒有我們后人給予它的那種光環。事實上經典是不存在的。我寫過一本《法國文學自私辭典》,我在里面談及的都是過去的作家,但我談論他們的時候就好像他們依然活著一樣,雖然有時候會顯得無理,但好的作家是不會死亡的。我們談及普魯斯特的時候會下意識感嘆,好像他們是塑像,啊!普魯斯特!這種敬畏是很危險的,讀者就不會和作家發展出另外的關系了。
三聯生活周刊:在艾柯的《玫瑰之名》里,修道士因為閱讀了有毒的經書而死亡,這是一個對“知識有毒”的隱喻,你同意艾柯的說法嗎?
丹齊格:艾柯自己就是大學教授,他這么寫是一個自嘲,他這個隱喻和文學沒有關系,在文學里,不存在那樣古老而神秘的經書,許多書被人遺忘了,許多書又在新生。文學不但沒有毒,相反,當世界處于暴君的統治下時,正是文學對人們的心靈實現了救贖。在蘇聯最嚴苛的歲月里,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和《癌病房》給許多人帶來了溫暖。
三聯生活周刊:但是法國文學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特別好的例子,告訴我們閱讀也會讓人走上絕路。這個人就是包法利夫人。